“笃。”
    声音轻微得几乎被桌子的木质吸收掉。
    但在监控室的扩音设备和江昭阳高度集中的注视下,那声音不啻一声惊雷。
    不是有节奏的敲击,不是放松的表现。
    更像是一种瞬间失神后的本能震颤!
    江昭阳的身体微不可查地向前倾了零点一公分。
    就在那千分之一秒内,林维泉眼底那一直固若磐石的平静冰面,崩开了一道肉眼难辨的、近乎慌乱的裂痕!
    如同一滴冰水猝然落入了滚油。
    虽瞬间湮灭,却在湮灭前炸开了一小圈微澜。
    他的瞳孔在光线闪烁的瞬间猛地收缩了一瞬,那敲击正是这骤然而来的紧张泄露出的实体化表现。
    紧接着,他搭在左手上的右手拇指极其迅速地、用力地摁压了一下自己的食指关节。
    仿佛在惩罚那个“失态”的手指。
    同时,那片刻的慌乱被一种更深的、近乎恼怒的控制欲强行压了下去。
    他重新挺直脊椎,直视前方的眼神变得更加锐利,甚至带上了一丝刻意维持的、咄咄逼人的攻击性。
    仿佛要用目光刺穿墙壁,对抗那个无形的、在黑暗中观察他的人。
    “捕捉到了?”赵珊的声音压在喉咙口,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激动和求证。
    她虽不是江昭阳那样的微表情专家。
    但常年审讯养成的直觉让她也模糊地感觉到了刚才那瞬间气氛的绷紧。
    “嗯。”江昭阳轻轻颔首,声音低沉而笃定。
    这一个动作,转瞬即逝的慌乱和随之而起的强硬覆盖,暴露了很多。
    表面坚固的自信下面,有汹涌的暗流和不易察觉的焦虑。
    他在怕什么?
    还是……在等什么?
    那刹那的失控,意味着他并非像表现出来的那样,一切尽在掌握。
    他的底牌,并非坚不可摧。
    “换下一个。带曲倏。”江昭阳命令道。
    林维泉被面无表情地带离讯问室,经过玻璃墙时。
    他似乎有意无意地再次向这边瞥了一眼。
    眼神深处多了一丝之前没有的、极力隐藏的探究和阴沉。
    空荡的讯问室只短暂地恢复了片刻的寂静。
    很快,侧门再次打开。
    曲倏在两个看护的挟持之下走了进来。
    与林维泉那昂首阔步、仿佛在自家后院散步的姿态截然不同,曲倏的脚步带着一种小心计算过的迟滞。
    他微微低着头,步履略显沉重,肩膀看似放松地下垂,实则维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弧度,没有一丝懈怠。
    更像是在刻意营造一种身心俱疲、配合调查的委屈感。
    他穿的是一套质地普通的深色夹克衫,皱褶明显,袖口甚至有些磨损。
    头发没有林维泉那般一丝不乱,整个人笼罩在一种颓丧之中。
    他坐下时动作缓慢,脊背微微佝偻,双手有些局促地放在并拢的膝盖上,十指下意识地互相搅动着。
    眼神怯怯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闪烁,望向对面的空位。
    江昭阳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曲倏全身。
    他的指尖在膝盖上不安分地扭动,眼皮时不时快速眨动几下,视线飘忽,很少长时间聚焦在一点。
    曲倏的眼睛总是在天花板、墙角、桌面等无关紧要的地方短暂停留,最后才畏缩般地回到本该正视的审讯员位置。
    当他开口回答陪同人员例行问题时,声音不高,带着沙哑和刻意的恭敬。
    语速适中,措辞谦卑而清晰,显示出良好的表达能力。
    “曲倏每次被提审都这样?”江昭阳问赵珊,语气平静无波。
    “差不多。他的演技很稳定,或者说,很‘专业’。”赵珊的嘴角浮起一丝冷笑,“懊悔、委屈、惶恐、愿意承担自己那份责任的‘担当’,他都有,而且表现得比例非常精准。”
    “他非常懂得示弱、博取同情,把自己定位在被动执行者的位置上,有时甚至会因为‘记不清细节’而表现出自责和焦虑。”
    她的语气带着明显的讽刺,“但他很清楚,这种‘自责’只会加强他‘只是听令行事、糊里糊涂犯错’的受害者形象。”
    江昭阳没说话,只是看着。
    赵珊继续道:“曲倏在叙述某件涉及他人而非他自身直接责任的环节时,脸上适时地流露出一种深切的痛惜和忧虑。”
    “而当话题触及他自身可能的决策失误时,他眼皮会恰到好处地耷拉下来,眉头紧锁,嘴唇无意识地抿紧,喉结轻微滚动,一副自责到了极点的模样。”
    “他的整个表演,包括语气的轻重缓急、面部的每一丝肌肉调动,都在精心营造一个信息:我是有错的,但我是被动的,被蒙蔽的,真正的始作俑者是那个林维泉。”
    “他的坦率,是他最强的武器和铠甲。”
    “看出区别了?”赵珊问道。
    江昭阳的目光如同淬过冰的古井,幽深难测。
    他盯着屏幕上曲倏那充满表演张力、每一帧都仿佛经过精心设计的面孔。
    “一个在‘当狮子’,咆哮着扞卫领地,哪怕笼子里也要保持威风。”
    “一个在‘扮兔子’,瑟缩着求条生路,用最无害的姿态准备抽身。”
    “林维泉的‘高姿态’,是强行撑出来的自信堡垒,但刚才那块砖……松动了。”
    “他内心的底气没有他表现的那么足,堡垒的基石可能已经动摇。”
    “他在掩饰更深的不安,甚至可能连他自己都还未能完全理解那份不安的源头,只是下意识地用更强硬来防御。”
    “至于这位……”江昭阳的视线如刀锋般落在曲倏因那张故作沉思的脸上,见他眉间挤出深深沟壑,仿佛正费力地从记忆深处打捞什么。
    江昭阳的嘴角掠过一丝冷意,“这位的‘配合’,堪称炉火纯青的策略表演。”
    他声音压低,却字字清晰:“他太清楚规则的边界在哪里,太懂得如何用无关痛痒的‘小恶’去洗清难以掩盖的‘大罪’。”
    “他全身的细胞都在演戏。”
    “每一个表情都经过精心设计——但你若仔细看,他眼神最深处……”
    江昭阳突然转身,命令斩钉截铁:“让人去审讯一下!”
    赵珊立即心领神会。
    她太熟悉江昭阳这种瞬间的直觉判断——“我自己去!”她话音未落,人已走向审讯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