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亮透。
    玄京的清晨,寒气逼人。青石板路沾着夜里的寒露,一重又一重沉重的宫门,在晨雾中像沉默的巨兽。
    文武百官走在通往太极殿的宫道上。
    脚步声很沉。
    没有人交谈。往日里三三两两、低声议论的景象消失了。今日,只有朝靴踏在石板上的单调回响,和偶尔压抑不住的咳嗽声。
    每个人都垂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似乎那冰冷的地面上,有什么需要仔细研究的东西。
    几个相熟的官员在廊下避风时,终于凑到了一起,声音压得极低。
    “听说了吗?南边……”
    “全完了。”
    “二十万……”一个官员的声音在抖,“一个都没回来。”
    “连徐州,一并丢了。”
    说完,又是死一般的寂静。
    不远处,兵部尚书李震和吏部尚书张诚站在一起,两人的脸色都很难看。
    “先是秦战的十万,”李震的声音沙哑,“如今,又是这二十万。”
    张诚看着远处太极殿的飞檐,那里还笼罩在晨雾里。
    “国库空虚,精锐尽失,”张诚缓缓开口,“北玄……还有兵可调吗?”
    李震没有回答。
    就在此时,宫道尽头出现了一个身影。
    所有的窃窃私语,瞬间停止。
    百官的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去。
    太尉柳荀来了。
    一夜之间,柳荀的背,似乎都佝偻了些。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柳荀没有看任何人,目不斜视,从百官让开的通道中,径直向前走去。
    所有人都看着他的背影。
    钟声响了。
    沉闷,悠长,像一声叹息。
    百官整理衣冠,垂首,鱼贯而入,走进了那座决定他们,也决定这个王朝命运的大殿。
    太极殿内,数百支牛油巨烛燃着,将金砖地面映照得一片明亮。
    光线却很冷。
    文武百官分列两侧,垂首而立,没有人敢发出一点声音。
    大殿里,只能听到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声响,和每个人自己的心跳声。
    “陛下驾到——!”
    大内总管王瑾尖细的声音,划破了死寂。
    百官齐齐跪伏。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苏御走上了丹陛,在龙椅上坐下。
    他今日穿了一身玄黑色的龙袍,没有多余的佩饰。龙袍的颜色,和殿内凝重的气氛,融为一体。
    苏御的脸很平静,看不出喜怒。但他眼眶下的黑影,和他略显苍白的嘴唇,昭示着一夜未眠。
    “平身。”他的声音不高,有些沙哑,却清晰地传遍大殿的每一个角落。
    “谢陛下。”
    百官起身。
    几位皇子的身影,出现在大殿一侧的旁听席位上。
    太子苏鸣跪坐在最前方,低着头,没人能看清他的表情。
    二皇子苏霄坐在他身后,神色同样凝重。
    三皇-子苏恒则时不时地,用眼角的余光瞟向龙椅上的父皇。
    苏御没有说任何场面话。
    他的目光扫过下方鸦雀无声的群臣,缓缓开口,直入主题。
    “南征军,败了。”
    殿内一片死寂。虽然所有人都已知道,但从皇帝口中说出,这几个字,依旧重如泰山。
    “二十万大-军,尽没于江南。”
    苏御的声音依旧平淡,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徐州,也丢了。”
    “朕那个逆子,如今尽得南境、徐州之地,兴兵数十万,兵锋正盛。”
    苏御的目光,从柳荀的脸上,缓缓滑到每一个大臣的脸上。
    “诸位爱卿,都说说吧。”
    “若是让他尽吞了江南道,挥师北上,长驱直入,饮马黄河,兵临这玄京城下……”
    苏御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冷。
    “——该当如何?”
    大殿之内,落针可闻。
    没有人敢说话。
    苏御看着殿下这些平日里高谈阔论的肱骨之臣,此刻却一个个都成了哑巴。
    他没有发怒,只是将目光转向了兵部尚书李震。
    “李爱卿。”
    李震的身体猛地一颤,从队列中走出,跪倒在地。
    “臣在。”
    “朕问你,”苏御的声音很平静,“我北玄,如今可还有一战之力?”
    李震的额头上,瞬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一战之力?他想笑,却笑不出来。
    去年,为剿灭那逆贼,调拨北境精锐,凑了十万大军,交由第一名将秦战统领。结果呢?全军覆没,秦战殁于此役中。
    今年,为一雪前耻,更是倾尽国力,抽调各路边军、京营,凑了二十万大军,三路齐发。结果呢?又是全军覆没。
    北境三关的边军,早已被抽调一空。京畿三大营,也元气大伤。如今整个北玄北方,除了那些地方上不堪一击的卫所兵,哪里还有成建制的精锐?
    这些话,他不敢说。
    李震将头埋得更低,声音艰涩。
    “回陛下……国朝精锐,泰半……折于南征。若要再起大军……怕是……需些时日。”
    “时日?”苏御重复着这两个字,没有追问。他又将目光转向户部尚-书范锦宣。
    “范爱卿。”
    范锦宣走出队列,同样跪倒在地,身体抖得比李震还厉害。
    “臣在。”
    “再起大军,需钱粮几何?”苏御问,“国库,还撑得住吗?”
    范锦宣的冷汗,已经浸透了内衬的朝服。
    撑得住吗?
    为了前两次南征,国库早已被搬空。前些时日为了凑南离的赔款,更是连太子和二皇子的私库都掏空了。如今的国库,老鼠进去了,怕是都要流泪。
    “回……回陛下……”范锦宣的声音带着哭腔,“国库……已……已无余粮可调……无……无寸银可支……”
    他说完,将整个头都死死地磕在了冰冷的金砖上,不敢再抬起。
    大殿之内,再次陷入死寂。
    所有大臣的心,都沉了下去。
    “好。”
    龙椅之上,苏御缓缓吐出一个字。
    “好啊。”
    他站了起来,玄黑色的龙袍无风自动。
    “兵也没了,钱也没了。”苏御走下丹陛,一步步踱到大殿中央。
    “朕倒是想问问诸位爱卿。”
    “我北玄立国百年,雄踞北方,带甲百万,府库充盈。南离不敢北望,柔然闻风丧胆。”
    苏御猛地转身,目光如刀,扫过殿下每一张惨白的脸。
    “如何,短短一年之间,就落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如何,一个朕从未正眼瞧过的逆子,就能将我朝二十万天兵,杀得片甲不留?!”
    “如何,朕的天朝上国,竟会无兵可调,无钱可用?!”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惊雷在殿内炸响。
    “——谁能告诉朕!”
    “这到底是为什么?!”
    群臣噤若寒蝉,跪伏于地,连呼吸都停滞了。
    没有人敢回答。
    也没有人需要回答。
    寂静中,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或敬畏或怨毒,都下意识地,投向了跪在百官最前列的那个身影。
    太尉,柳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