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臣……领旨。”
    柳荀的声音嘶哑,听不出情绪。他叩首,动作缓慢又沉重。
    “谢……陛下……天恩。”
    他撑着冰冷的金砖,缓缓站起身。那一瞬间,他似乎真的成了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背影萧索。
    但他垂下的眼帘,遮住了那双浑浊老眼深处,一闪而过的精光。
    告老还乡。
    这个结果,不好,却也不坏。
    二十万大军覆灭,国朝动摇,必须有一个人站出来,背上这口黑锅。这个人,只能是他柳荀。
    皇帝借着那逆贼的“清君侧”之势,顺水推舟,将自己一撸到底,看似重新夺回了主动权。
    可他柳荀,经营朝堂二十载,门生故吏遍布天下。这棵大树,岂是削去官职就能轻易拔除的?
    官位没了,人还在。只要他人还在,影响力便无处不在。
    柳荀转身,向殿外走去。
    吏部尚书张诚等人,担忧地看着他的背影。他们看到柳荀的步伐依旧沉稳,那颗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
    只要老师不倒,他们这些人的根,便还在。
    而在大殿一侧。
    二皇子苏霄的脸色,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他精心算计,联姻柳家,为的就是这棵大树能为自己遮风挡雨。可如今,树冠被削了。
    一个没了官职的柳荀,对他还有多大用处?
    但很快,苏霄也想通了其中的关节。
    柳荀被罢官,看似是父皇的胜利,却也是父皇的妥协。父皇不敢杀他,就是因为忌惮他那盘根错节的势力。
    柳荀不在朝堂,可柳党还在。只要自己能握住柳党,便等于握住了半个朝堂。
    想到这里,苏霄的脸色,才稍稍缓和。
    柳荀走出太极殿。
    殿外的阳光有些刺眼。他眯了眯眼,抬头看了一眼天空。
    今日的玄京,风很大。
    但,吹不倒他。
    苏御坐在龙椅上,看着柳荀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外。
    他的脸色很不好看。
    朕,还未宣布退朝。
    这老东西,就这么走了。
    苏御握紧了龙椅的扶手,指节发白。
    这不是一个臣子的告退。这是一个警告,一次敲打。
    柳荀在用行动告诉他,告诉满朝文武:我柳荀,即便没了官职,依旧是那个你们动不得的人。
    苏御的胸口一阵烦闷。
    他赢了吗?
    他罢免了柳荀,拔掉了这颗扎在心头二十年的钉子。
    可他又输了。
    他只能罢免,却不敢杀。他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被一个臣子,用整个朝堂的力量,逼得妥协了。
    一股深深的疲惫,涌了上来。
    “退朝。”
    苏御挥了挥手,声音沙哑。
    “退——朝——!”
    王瑾尖细的声音响起。
    百官如蒙大赦,再次叩首,然后起身,鱼贯而出。
    吏部尚书张诚,户部尚书范锦宣,刑部侍郎……几位柳党的核心成员,走在最前面。
    他们快步走出宫门,脸上看不出表情。
    午门外的御街边,一辆没有任何徽记的黑色马车,静静地停在那里。
    马车旁,没有仆役,只有一个穿着寻常衣衫的车夫,垂手而立。
    张诚等人对视一眼。
    他们没有丝毫犹豫,径直走了过去。
    张诚掀开车帘,车厢内,柳荀正襟危坐,闭目养神。
    张诚、范锦宣等人,依次上了车。
    马车很宽敞,现在却显得拥挤。
    车夫挥动马鞭,黑色的马车,缓缓驶离了皇城。
    马车内,很安静。
    车轮压过青石板路,发出轻微的颠簸。
    吏部尚书张诚为柳荀斟了一杯茶,双手奉上。
    “老师,”张诚的声音很低,“今日在殿上,何至于此?”
    柳荀没有睁眼,接过了茶杯。
    “南征大败,总要有人出来说话。”
    户部尚-书范锦宣忍不住开口:“可罪责推给那几个死去的将军便是。老师您这般……几乎是将整个柳家都搭了进去,这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柳荀终于睁开了眼。
    那双浑浊的老眼里,没有一丝波澜。
    “今日在殿上,圣上的杀心,你们没看见?”
    张诚等人心中一凛。
    “若再据理力争,便是火上浇油。”柳荀轻轻呷了一口茶,“到时候,就不是罢官还乡这么简单了。”
    刑部侍郎开口:“可老师您这一走,朝中大事……”
    “我走?”柳荀笑了笑,将茶杯放回案几,“我只是不在那张椅子上坐着了而已。”
    他看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
    “圣上很快就会知道,”柳荀的声音很平淡,“没了我柳荀,这朝堂,会变成什么样子。”
    张诚、范锦宣等人对视一眼。
    他们都明白了。
    张诚开口,声音沉稳:“老师放心还乡,朝中诸事,有我等在。”
    范锦宣也点头:“南境糜烂,国库空虚,接下来要用钱粮的地方,还多着。”
    刑部侍郎补充道:“江南送来的那些案子,也该审一审了。”
    柳荀闭上了眼,没有再说话。
    马车,驶入了阴影里。
    御街尽头,黑色马车停下。
    张诚、范锦宣等人依次下车,各自登上了早已等候多时的官轿,消失在不同的街口。
    像流入大海的溪流,了无痕迹。
    御书房内。
    苏御没有批阅奏折。
    他正用一只小巧的红泥火炉煮水,亲手冲泡着一杯茶。
    茶叶在沸水中翻滚,舒展,散发出清苦的香气。
    那个黑衣人,单膝跪在他的身后,像一道影子。
    “禁军那边,”苏御开口,声音平静,像在问一件寻常小事,“都妥当了?”
    “回陛下,”黑衣人的声音沙哑干涩,“昨日深夜,禁军三大营中,与柳荀有旧的两位统领,皆已在家中被软禁。陛下的人,已接管了兵符。”
    苏御将泡好的茶,倒入一只白玉茶杯,没有说话。
    黑衣人继续禀报:“此事做得干净,短时间内,无人察觉。”
    苏御笑了。
    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漂浮的茶叶。
    “那个老东西,”苏御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还以为朕,今日要在朝堂上,与他那帮门生故吏一较高下。”
    “他玩了一出以退为进,金蝉脱壳,想着丢了官位,保住根基,再在朝堂之外,遥控风云。”
    苏御将茶水一饮而尽。
    “可笑。”
    他缓缓放下茶杯,看着窗外那棵枝繁叶茂,却不知根系早已腐烂大半的古树。
    “一棵树,若是烂了根,”苏-御的声音带着能将骨头都冻结的寒意,“修剪枝叶,是没用的。”
    “得连根拔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