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之后,雪就没停过。
    但狼刃部落没有积雪,一片肃杀安静。
    苗苗的营帐掀着帘子,风雪从缝隙吹进来,苗苗坐在门边,只披了个薄薄的兽皮,侧头看着雪。
    阿隼把厚重的兽皮披风搭在苗苗身上,“会风寒。”
    苗苗抖了抖肩膀,抖掉衣服,“热,你不要做多余的事。”
    阿隼的手僵在半空,停顿了半晌把披风放在一边。
    “昨天闹腾了一天,抓了不少人,今天恐怕不会安宁。”阿隼叹了口气,“我真想不通,狮子怎么会跟狼突然打起来?听说还是为了个女人。”
    苗苗脸上没有表情,垂下眸,“这次,孟泽从咱们部落里逃跑,鬣狗、狼、狮子、犀牛、夜蝠、象、老虎、野猪都要牵扯进去,你有没有发现什么规律?”
    阿隼想了想,“都是部落里战斗的大族。”
    苗苗有些无语地看了一眼阿隼,“现在部落里哪个不是战斗的大族?不能打的都变成奴隶了。”
    “问题就在于我找不到规律。”
    苗苗这话一说,一向淡定的阿隼都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说了句废话。
    “这些部族,看起来像是随机的,会打起来都是巧合。可我们都知道,这件事绝对是有心人设计,但是看不到蛛丝马迹那这就是问题了。”苗苗摸了摸下巴,“我们部落有个很厉害的人在背后操作这些事呢。”
    阿隼歪了歪头,“孟泽大人前段时间在部落,恐怕是他。”
    “确实像孟泽大人的手笔,能精准地拿捏人心,并且让对方为自己所用。”苗苗用手指敲了敲太阳穴,“但我的直觉告诉我,是有人借了孟泽大人打掩护。”
    阿隼有些摸不清头脑,只低头应了一声。
    “孟泽大人已经安全回去了?”苗苗没头没尾地继续开口,“哥哥最近是不是挺活跃的,知道他在跟谁联系吗?”
    毫无关联的两句话,但阿隼还是乖乖回道。
    “那天晚上就安全回去了,曙光城那几个猫科疯得很呢,不可能带不回去。之前孟泽大人在咱们这里呆了三天,恐怕不是他们救不了,而是孟泽大人故意的,”阿隼笑了笑,“阿太族长跟谁联系不知道,但我怀疑是孟泽大人。”
    苗苗看了一眼阿隼,没说话。
    “主人,孟泽大人这几天在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去见他?看样子孟泽大人是准备动手了。”
    苗苗有些可怜的看了一眼阿隼,抬起手指将阿隼靠得过近的头抵得远了一些,“你以后还是别动脑子了,想了那么多还都是错的,怪可怜的。”
    “首先,孟泽大人看不上阿太。阿太太冲动太暴戾,是很典型的行动派,孟泽大人不喜欢那种人作为合作伙伴。”苗苗皱了皱鼻子,“我那么稳重聪明的兽,孟泽大人还觉得我不好控制呢,更何况是阿太。”
    “所以我说了,咱们部落要搞事的,另有其人。”
    苗苗懒洋洋地躺进阿隼的怀里,“至于我为什么不找孟泽,因为我们部落里要搞事的那个人是谁、立场是什么还不清楚,那我的身份就不能暴露。一旦暴露,孟泽大人在狼刃部落恐怕就彻底无人可用了。”
    “我可是最关键的一个杀器,轻易不能露出来。”苗苗露出一个自信的笑容。
    “那我们部落里是谁在筹划这件事呢?”阿隼拉了拉苗苗身上的兽皮衣,“你有头绪吗?”
    “你觉得最不可能的是谁?”苗苗不安分地又把兽皮衣挣脱下来,“别盖,我热。”
    阿隼无奈地叹了口气,又沉思了许久,掰着手指推算了很久,“鬣狗的鬣食,象兽人的象灵、青芽。”
    苗苗一耸肩,“那就是他们三个的其中之一喽,非要说的话,我觉得是象灵要动手。”
    “可她每天都跟孟泽大人还有狼刃在一起,能做什么呢?”
    “就是因为每天跟狼刃在一起,才好降低狼的戒心啊。”
    两人正说着,外面突然传来急促而沉闷的“咚、咚、咚”声。
    那声音并不响亮,却带着一种穿透性的空洞感,正是用特殊石槌敲击部落中央那块巨大空心石头发出的——紧急集合的信号。
    苗苗立刻从阿隼怀里坐直身体,脸上那种漫不经心的懒散瞬间收得一干二净,眼神变得锐利而专注。
    “来了。”她低语一句,迅速起身走到简陋的木桌边,拿起一个小陶罐,用指尖挖出一小块暗红色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膏状物,那是晒干磨碎后混合了动物油脂的烈性辣椒。
    她毫不犹豫地将辛辣的膏体抹在靠近下眼睑的皮肤上,甚至还轻轻揉了揉。
    几乎是瞬间,她的眼眶便不受控制地泛红,泪水迅速积聚,将那双漂亮的眸子浸润得水汪汪的,配上她微微蹙起的眉心和略显苍白的脸色,一副刚刚哭过、惊惧不安的柔弱模样。
    阿隼在一旁沉默地看着她这套行云流水的操作,眼底闪过一丝复杂,但很快收敛。
    苗苗对着旁边水盆模糊的倒影确认了一下效果,吸了吸鼻子,声音都带上了点委屈的鼻音,“走了,看戏去。”
    她拢了拢身上单薄的兽皮,将那份刻意营造的脆弱维持得恰到好处,率先走出了营帐。
    集合地点在部落中央的空地,平日里用于大型集会。
    此刻,空地上已经聚集了不少兽人,黑压压一片,却异常安静,只有风雪呼啸而过的声音,以及一些压抑不住的、粗重的呼吸。
    空地中央临时搭起了一个简陋的木台。
    狼刃就站在台上,他今天没有穿那身象征族长身份的华丽皮裘,只着一件暗色的贴身皮甲,双臂环抱,眼神冰冷地缓缓扫过台下每一个兽人。
    他身后站着青芽,还有几个族的族长。
    木台前方,跪着二三十个被粗绳捆缚、伤痕累累的兽人。
    他们种族各异,有鬣狗、有犀牛、也有野猪和夜蝠,几乎都是昨夜在骚乱中被抓捕的“闹事者”或“可疑分子”。
    他们大多低着头,但也有几个不甘地怒视着台上,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被堵住了嘴。
    苗苗拉着阿隼,挤在人群靠前但又不太显眼的位置。
    她微微缩着肩膀,红着眼眶,像只受惊的小鹿般打量着台上的情形,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阿隼的衣袖。
    狼刃看着众人,轻轻叹了口气。
    只一声叹息,就让众多兽人哆嗦起来。
    狼刃慢慢踱步到台前,蹲下身,捏住一个鬣狗兽人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
    那鬣狗兽人脸上满是血污,眼神惊恐。
    “告诉我,”狼刃的声音轻柔得可怕,“是谁指使你们,在狮子与狼的冲突里煽风点火?嗯?”
    那鬣狗兽人剧烈地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拼命摇头。
    狼刃抬手用手指轻轻擦掉了鬣狗兽人的眼泪,突然抬手化为狼爪,抓向鬣狗兽人的肩胛骨。
    狼刃的五指如同最精密的刑具,精准地避开皮肉的大血管,指尖却如铁钩般深深嵌入鬣狗兽人肩胛骨周围的筋肉缝隙。
    他没有撕扯,而是用一种缓慢、持续、向内挤压的恐怖力道。
    “呃啊啊啊——!”
    鬣狗兽人的惨叫变了调,声音里夹杂着骨骼在压力下逐渐变形、碎裂的声音。
    他的肩胛区域在狼爪下肉眼可见地凹陷、变形,皮肤被底下碎裂的骨茬顶起诡异的凸起,却偏偏没有破皮流血,只有一片可怕的青紫迅速蔓延。
    狼刃甚至还有余暇用另一只手拍了拍兽人因剧痛而扭曲的脸颊,声音依旧轻柔,“别急,很快。”
    话音未落,他五指猛地一收一拧!
    “咔嚓…咯嘣……”
    一连串令人头皮炸裂的闷响从鬣狗兽人体内传来。
    他双眼暴突,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像离水的鱼一样剧烈弹动了一下,随即彻底瘫软下去——肩胛骨连带周围的锁骨、部分肋骨,已在内部被碾成了碎渣。
    剧痛和内脏震荡让他化为原形,瞬间昏死。
    狼刃松开手,任由那瘫软的躯体倒下。他甩了甩手,仿佛只是做了件微不足道的事。
    “小芽,来,把他的皮剥下来,活着剥下来的皮,比较柔软。”
    旁边的兽人吓得尿了裤子,狼刃皱着眉离远了一些。
    “我大约猜得到你们其中有些人在想什么,觉得曙光城什么都有,觉得或许给曙光城卖命能获得更多的东西。”狼刃轻轻笑了一声。
    “向别人乞求庇佑,是弱者才会做的事。”
    “跪下的是猎物,站着的是规则,你们还真想去他们的城里,跟那些小兔子平起平坐么?”狼刃轻笑了一声,“跟兔子分食一碗汤,他们甚至可以随时可以去告你们违反规则,随后用规则惩罚你们。”
    他扫视着众人,眼中带着冰冷的笑意,“你们如果真有人想去,我现在可以准许你们过去。”
    话说到这个份上,没有一个人动。
    狼刃部落中留在现在的部族,几乎都是好斗的种族,让他们不能随时施暴,跟食草兽人平起平坐,那实在是跟杀了他们没两样。
    见众人是这样的反应,狼刃很是满意,他侧过头,看向曙光城的方向,勾了勾唇。
    他能感受到那里有人在看他。
    离得太远,具体是谁看不清楚,但大抵能猜到是孟泽。
    想到孟泽在看,狼刃心情又轻巧起来,侧头看向地上跪着的这些人,如果没有这些人孟泽就不会逃跑。
    因此他抬起手轻轻点了几个人,“这几个,皮都剥下来吧。”
    他倒是没打算把涉及到暴乱的兽人都处理掉,杀几个人起到震慑作用就够了。
    ……
    狼刃回到主帐时,外面的嚎叫还没停歇,厚重的兽皮帐帘落下,将风雪与喧嚣隔绝在外。
    他的脸色不复刚才的平稳,显得有些急躁,他有些愤恨,“小孟泽,有点本事。”
    处理内乱、震慑部族、清点损失,又亲自收尾,让他罕见地露出一丝倦意。
    青芽轻轻给狼刃按着太阳穴,手却被狼刃抓住了。
    力气很大,抓得青芽脸色发白,摇摇晃晃地跪了下来。
    狼刃捏着青芽的脸,表情戏谑,“巳都走了,你倒是忠心。”
    “如果知道他要走,我会阻止他的。”青芽垂下眸,任由狼刃动作,“他好像是被孟泽的几本书迷住了。”
    狼刃表情晦涩地看着青芽,没说话。
    青芽吻了吻狼刃的手腕,“大人,我喜爱您,永远。”
    狼刃盯着青芽许久后才松了口气,“新的一批八足卵已经生出来了,最近也有要孵出来的迹象,想来之前那批卵是受了冻,是我错怪你了。”
    说着,狼刃怜惜地摸了摸青芽的头,“好了,走吧,陪我去温泉泡一泡。”
    别的兽人不清楚狼刃的秉性,但青芽却明白,巳的背叛对于狼刃来说是极大的冲击。
    否则他今天不会亲自动手伤人。
    ……
    温泉在主帐后方的石窟中,常年雾气缭绕。
    石壁被温热的水汽熏得发暗,水面翻着细小的白色泡沫,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硫磺味。
    狼刃脱下外甲踏入池中,热水没过腰际,他发出一声极低的吐息,紧绷了一整天的筋骨终于松动下来。
    青芽也顺从地下了水,水面轻晃,狼和虎缠在一起。
    一开始,一切都很正常,如往常一样的办事流程。
    可没过多久,狼刃便察觉到不对。
    胸腔深处的热度开始变得异常粘滞,四肢像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慢慢拖住,力气正一点点被抽走。
    他微微皱眉,刚要抬手撑住池边,指尖却迟缓了一瞬。
    青芽的情况比他更快。
    他原本趴在石壁上,呼吸忽然重了一拍,眼神微微失焦,身体顺着光滑的岩面一点点下滑,水声轻轻晃了一下。
    “……水里。”狼刃低声开口,声音却比他想象中要沉得多。
    他的话没能说完,意识已经开始出现短暂的空白,视野边缘缓慢发暗。
    身体的重量仿佛瞬间成倍增加,连抬眼都变得异常费力。
    下一刻,他整个人向后沉入水中。
    温泉的水面剧烈晃动了一下,又迅速恢复平静。
    青芽早已失去意识,歪倒在池边,半个身体没入水中,一动不动。
    不久后,象灵缓步从石窟外走进来。
    她站在池边,低头看了一眼已经昏睡过去的狼刃,又扫了一眼同样倒下的青芽,神情平静,没有半点意外。
    “药效正好。”
    跟在他身后的狐兽人红红麻利地拿出药和锁链,往狼刃和青芽身上招呼。
    “灵姐姐,你为什么挑在这种时候动手?又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们?”
    “部落里的这些事,阿刃以为都是孟泽做的,包括我的立场松动也是孟泽做的。孟泽的离开,巳的背叛,扰乱了阿刃的心绪,所以这时候是最好下手的时候。”
    红红抽了抽鼻子,“温泉里放了什么?我怎么闻不出来?”
    “你当然闻不出来。”
    “你当然闻不出来。”象灵淡淡道,“因为一样是温泉里本就有的味道,另一样,是孟泽最近受伤用的草药。”
    红红一愣。
    象灵抬脚踩在温泉边缘的湿石上,雾气映得她的轮廓有些模糊。
    “温泉里本身就有一种味道,单独吸入,对兽人只是轻微昏沉,不算剧毒”她语气平静,“孟泽这段时间受伤,身上敷的和食用的草药有苦杏仁皮,能让人安眠、缓解疲劳。”
    “阿刃疑心重,总贴着孟泽,孟泽吃的药他也常怀疑,要自己先尝一尝,自然也吃了不少。”
    象灵微微一笑,“小孟泽用的药,跟温泉相冲。单用温泉,不会出事;单用草药,也只是安神。但两者叠在一起,又在高温下逼出药性,才会出现你现在看到的样子——”
    她看向水中的狼刃,“肢体麻木,意识迟钝,呼吸被压住,短时间内醒不过来。”
    红红倒吸了一口冷气,“那……那会死人吗?”
    “不会。”象灵语调笃定,“狼刃还不能死,他死了那几个部族要乱套,无论哪种战争我都不想看见。”
    她不是来杀狼刃的。
    她是要拿走他的权力。
    红红有些崇拜地看着象灵,“那我们接下来该做什么?”
    她侧头看向红红,目光冷静而锋利。
    “去吧,把我之前联系好的那些族长——鬣狗、夜蝠、犀牛、老虎,全都叫来。”
    “就说——”
    “狼刃病重,主帐暂由我主持。”
    石窟里,温泉水面仍在轻轻翻涌。
    狼刃沉在水中,呼吸均匀而缓慢,似是毫无所觉。
    只是在红红和象灵都没注意的时候,狼刃的唇微微勾起,像是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