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辆厢式货车停得太稳了,稳得不像是在这泥泞老街上讨生活,倒像是来搞军事演习。
车厢板翻下来,一排排穿着天蓝色马甲的志愿者跳下车,每个人胸口都别着一枚反光的徽章,脸上挂着那种培训过无数次的标准微笑。
他们手里不拿勺,拿的是覆膜的卡片。
“大爷,扫个码,市慈善总会授权的‘爱心食堂’,以后这就是您的饭票。”一个志愿者把卡片塞进路边收废品的老李手里,语气温柔得让人起鸡皮疙瘩,“支持楚风先生的合法公益,咱们是一家人。”
楚风站在灶台后,手里的烟刚点上。
在他的视野里,那并不是什么志愿者,而是一群没有颜色的灰影。
他们的情绪波动几近于零,甚至比不上旁边那条流浪狗。
苏月璃没说话,低头用手机扫了一张刚弄来的餐券。
屏幕闪烁,跳转页面极其精美,只有最底端一行比蚂蚁还小的灰色字条款:用户自愿放弃相关食品安全追诉权,数据将上传至……服务器位于公海。
“这是把人当牲口圈养呢。”苏月璃冷笑一声,手指在屏幕上飞快截取数据包,“二十张券,阿蛮,看来对方是想用资本把这锅汤的根给刨了。”
阿蛮没接话,只是默默把那二十张所谓的“爱心券”收拢,扔进了一盆浑浊的水里。
那水是混了七个老灶台草木灰的“阴阳水”。
一夜过去,原本光鲜亮丽的二维码像是被酸液腐蚀,黑色的像素点疯狂扭动、重组,最后在那张昂贵的铜版纸上拼出一行狰狞的小字——你们吃的不是饭,是忘本。
第二天,楚风的面摊没开火。
门口挂了块只有六个字的木牌:锅要歇,人也要想。
整整三天,这条街安静得可怕。
那些蓝色马甲依旧在忙碌,分发着精美的盒饭。
楚风也没闲着。
他蹲在后巷,看着阿蛮把从附近垃圾桶里翻出来的“爱心盒饭”倒在桌上。
那是完美的红烧肉,完美的青菜,但这完美在楚风眼里全是死气。
“冻干复水肉,人工合成色素,汤底甚至没有一丁点动物油脂的浮层。”楚风捻起一片姜,那姜片硬得像塑料,“这哪是饭,这是饲料。”
当天下午,一段只有四十五秒的无声视频开始在社区群里疯传。
镜头只对着一双手。
那手粗糙有力,指甲缝里还带着点洗不净的面粉。
手指掐断一根带着泥的新鲜葱管,碧绿的汁液崩溅出来;姜片滑入滚油,边缘瞬间卷起焦黄的弧度;最后是面条入水,那个瞬间膨胀的画面伴随着一声沉闷而真实的“咕嘟”。
没有配乐,没有解说,只有食物在这个世界上最本真的挣扎与呐喊。
这种直击灵魂的烟火气,就像一记耳光,狠狠抽在那些连葱花都是色素染制的盒饭脸上。
不到二十四小时,那七个光鲜亮丽的“爱心分发点”前便门可罗雀,甚至有大妈拿着盒饭去质问为什么红烧肉连苍蝇都不叮。
但这还不够。
入夜,雪狼带着五个走路还要拄拐的残障人士消失在巷口。
他们是这片街区的“夜巡组”,不带监控,只带鼻子和耳朵。
桥洞底下,那个伪装成救助站的黑窝点里灯火通明。
里面坐着几十个流浪汉,每个人手里捧着不锈钢碗,嘴里机械地重复着“感谢政府、感谢社会”,眼神却是一片死灰。
雪狼贴在潮湿的地面上,耳朵动了动。
在这片死寂的感谢声背后,他听到了一股极低频的震动,像是某种巨兽的心跳,正顺着地砖的缝隙钻进这些人的脑子里。
那是催眠频率,和之前那个所谓的心理咨询中心用的是同一个路数。
这昆仑山的野人后裔没有废话,双掌猛地按向地面。
他不懂什么声学原理,但他知道怎么把大山的怒火传导进去。
《荒骨守夜辞》中的“破茧诀”,讲究的就是以硬碰硬。
一声闷响,像是地底有什么东西炸裂。
屋内原本整齐划一的感谢声戛然而止。
三秒钟的死寂后,一个满脸污垢的老头突然抱住脑袋,嚎啕大哭:“我想养狗!我想回老家养那条大黄狗啊!”
这一声哭喊像是推倒了多米诺骨牌,有人喊着想吃糖,有人喊着想画画,那些被压抑在心底最深处的、最卑微也最真实的人性欲望,瞬间冲垮了虚假的感恩。
而在城市的另一头,阿蛮那个废弃电话亭里的“遗言热线”彻底爆了。
那个只公布在墙头的号码,成了无数人宣泄的出口。
阿蛮把那些录着只言片语的磁带烧成灰,混进灶心土里,做成了七个陶罐,趁着夜色埋进了城市不同的角落。
第七天深夜,那个负责伪造视频数据的技术主管在梦里惊醒。
他梦见自己站在一片烈火中,耳边没有惨叫,只有几百个声音在他耳边低语,说着想吃面、想回家、想见见死去的爹娘。
他在那个凌晨崩溃了,一份包含了所有算法模型和伪造指令的实名举报信,赶在服务器自毁前发遍了全网。
黎明前最黑暗的那一刻,楚风站在案板前切肉。
也许是这几天心神耗费太大,刀锋一偏,指尖瞬间渗出一滴鲜红的血珠。
血滴顺着刀刃滑落,正正掉进了那口滚沸的大锅里。
整条街的灶火在这一瞬间齐齐闪烁。
楚风的瞳孔猛地收缩,金色的光芒在他眼底炸开。
借着那滴血的媒介,他看到的不再是汤,而是一个重叠的影像。
百年前,似乎就在这个位置,一个衣衫褴褛的施粥僧人正隔着时空对他微微点头,那僧人手中的破碗里盛的不是粥,是一团永不熄灭的烈焰。
楚风怔了片刻,那是跨越百年的传承共鸣。
他猛地拎起那口几十斤重的大铁锅,转身,将满满一锅滚烫的汤水狠狠泼向身后那面斑驳的外墙。
“哗啦——”
蒸汽腾空而起,遮蔽了月光。
待雾气散去,原本写满杂乱留言的墙面上,那些墨迹、油渍、甚至雨水的痕迹仿佛有了生命,自动游走、排列。
一篇字字泣血的碑文在墙皮上浮现——《无名者志》。
而在碑文的最末端,署名处空空如也,只有楚风刚才那只带血的手按上去的一枚指印,在热气中红得刺眼。
与此同时,苏月璃的平板上跳出一个红色弹窗。
“国务院那份关于‘城市记忆清洗’的最终预案原件……五分钟前在保险柜里自燃了。”苏月璃的声音有些发颤,“只抢救下来一个角,上面写着‘承认其不可控’。”
楚风随手扯过一块抹布擦了擦手上的血迹,目光投向脚下的地砖。
事情还没完。
他能感觉到,随着这锅汤泼出去,这老街地底下那庞大复杂的排水管网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唤醒了,正发出一阵阵像是磨牙般的低沉震动。